是谁说过,长寿的代价,是沧桑。——李娟
父亲又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,我颇有滋味地看着他拍拍自己灰白的衬衫,捻了捻额前油亮的发丝,眼角的纹皱在一起,像细长的鱼尾,他冲镜子里的自己笑开了。
我忍不住喊他,吓得他红了脖子,讪讪地笑。我看着洗手台上散落的几根白发,了然,哦,爸爸在拔白头发啊。父亲还在一旁,从我身边踱步过去,我回头望他的背影。他竟也是个比我要矮半头的人了,发间仍有点点霜花白,只一眼,便叫我从心里头涌起一股子酸涩。
我的爸爸,喜欢托着我坐在他肩上,叫我够太阳。我的童年,是在他的肩膀上度过的,与天空并肩,跟风儿同行,爸爸有一头黑亮的发,我随了他,风起时,墨发飞扬。爸爸与我玩闹,贴着我的脸将我抱在身上,胡茬刺得我发痒,却依旧紧紧贴着他,因为这个人是我爸爸,我的无敌英雄,我的全世界。
前些日子随他去古城游玩,聊起这些往事,父亲挠挠后脑勺,笑得脸上的皱纹漾起,那是岁月神偷给他的伤疤,却掩不了他的笑容。我抚摸着历史厚重的城墙,岁月同样给了它们不灭的刻痕,那是好时光悄悄溜走的脚印,是时间行走的足迹。我仰头看着这些高大的城墙,风掠过铁锈色的瓦砾,那是比父亲更加沧桑的事物。
回家时已是傍晚,古城的风温热地抚上脸颊,月光落在发顶,从发丝里悄悄溜走。我看着如水的月光从父亲点点的白发间流下,想起迟子建的《我的世界下雪了》,我鼻子一酸,忽然发现,我竟分不清在父亲发顶的,是月光,还是霜白的发。泪水转于眸中,我不知道流淌于父亲发间的,是月光,还是偷偷溜走的时间。
我惊觉我与父亲隔的太远了。我们之间有岁月深深的沟壑,有光阴窄窄的台阶。父亲在前面停下等我,我抹抹泪冲上去,从他手里接过刚刚买的纪念品,收手那一刻碰到父亲粗糙的掌。温热的汗也留在了我掌心,恍然,回头望望慢慢走着的父亲,冲他笑笑。
“爸,我们待会去那头转转吧。”他欣然答应。
我们生命的衔接处,光阴只是窄窄的台阶,当我们伸出手那刻,生命在连接着我们的血脉中流淌,于浓稠的血脉相连处互通,生命和时间就在这一刻融为一体。时间在马不停蹄地向前走,曾经墨发飞扬的爸爸留在我余光之中,时间行走在我们彼此的肩头,只要并肩靠在一起,时间就不会老去。